第一卷·银汉飞度
风雪怒号,千里雪原之中,军队犹如蜿蜒长蛇,数千名骑兵排山倒海,追在一名武将身后。那武将身穿黑铠,胯下骏马已跑得口鼻溢出血沫,矢黑压压地射来,密布雪地。
“简直不自量力,愚蠢至极!”敌方首领遥遥喝道,“今日若是识相,便束手就擒,随我回东都受审!”
武将怒吼道:“连你也背叛了我!”
“渐鸿。”另一队千人军从侧旁杀惮双方呈合围之势,一时间漫山遍野,尽是敌军。
“吾王,你已众叛亲离,独力难支,为何仍放不下?再顽抗下去,无非连累将士们丢了。”敌军增援阵中,一个浑厚的声音说,“昔日袍泽之谊,在你心中可还有半点分量?”
“袍泽之谊?”武将一归鞘,冷笑道,“往昔的宣誓已成谎言,谁还记得当初的约定?!哪怕是牺牲今日在场的将士们,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扳倒我么?”
“生死终无别!天地虽大,却再容不下你了——!”
雪粉飞卷,战鼓声擂响。
“咚!咚!咚!”
哪声犹如一名神祇般的巨人,它从浩瀚的天际尽头走来,它的步伐踏向世间,每一步下去,便卷起遮天蔽日的狂风与暴雪。
“放下罢,吾王,你已无路可逃。”
第三队追兵在大雪之中现出身形,一名英俊的年轻武将摘下头盔,抛在雪地中。
雪粉激昂,传来那男子的声音。
“交出你手中镇山河,喝一杯水酒,便让小弟送你上路如何?”
“世间无人不死。”浑厚的男子声音说:“何必如此看不开?”
“说的是。”李渐鸿武铠下袍襟飘扬,策马伫立于风雪之中,朗声道:“世间无人不死,孤王却自知未到大限,今日死的,必不是我!!”
玉璧关下天高地远,不知是谁吹起了羌笛,孤音飘扬,合着细细密密的雪粉,洒向大地。战鼓声中,骑兵齐齐竖起,只等鼓声一停,三队追兵便将并拢,将数千把长投向北良王李渐鸿所在之处。
“废话少说。”李渐鸿冷冷道,“是谁甘愿先来领死?”
“若你想在此地刀兵相见,拼死一宅生前威名尽弃,也并无不可。”那年轻男子声音陡然怒喝:“今日谁摘得李渐鸿项上人头,赏千金!封万户侯——!”
鼓声停,骑兵齐声大喝,然而李渐鸿一声怒吼,在天地间回荡,紧接着纵马催到最快,转身冲向山坡,驻守高地的追兵发得一声喊,发动了冲锋。
上万人围捕一人,战阵已成,兵马朝着中心处聚拢,李渐鸿双脚控马,左手拖长,右手抽,迎着冲锋而下的千军万马,逆流而上!雪坡高地轰然崩塌,穷追不舍的兵马淹没在疯狂卷下的白雾与雪粉之中。
鲜血飞溅,李渐鸿一斩断迎面冲来的骑兵长刀,以铁挑起敌军奔马,摔向敌阵,手中之所到之处,登时断肢飞裂,那削铁如泥的利刃竟是劈开了迎面而来的滚滚洪流!
万人对一人,然而李渐鸿竟如虎入羊群,在混乱中直杀出了战阵!
骏马面前是万丈悬崖,紧接着,悬崖延展之处轰然崩塌,无数躲闪不及的马匹、骑兵随着崩毁的雪崖翻滚下去,深渊之上,李渐鸿驾驭战马,凌空一跃。
雪坡之上登时只听得战马长嘶之声、止步声、雪崩之声,天空中的黑暗犹如乌云密布卷来,覆盖了北方大地,叛军首领驻马崖前,小雪细细密密,洒在他的赤铜铠甲上。
“将军,未见那反贼下落。”
“罢了,暂且收兵。”
亡国生春草,离宫没古丘。
自打辽帝南下,一路攻破陈国上梓,汉人便撤进了玉璧关,玉璧关以南三百里,连着河北府尽归于辽。河北府有个汝南城,自古是中原与塞北的货物集散地,如今落到辽国版图中,汉人西逃的西逃,南撤的南撤。昔年河北第一大城,现今一片断瓦残垣,只剩不到三万户。
汝南城中,有个段家。
段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做点过往客商的倒卖生意,有一家当铺、一家油坊,当家的不到三十五便得了痨病,一命归西。全家上下尽靠夫人打点着。
腊月初八,一抹夕阳残照,汝南城内,青石镂着金辉,犹若滚金的石浪铺满小巷。段家院内传来撕心裂肺的尖叫。
“让你再偷夫人的东西!”
“说话啊!逃生子!小畜生!”
棍棒犹如雨点般落在一小孩的头上、身上,发出闷响。小孩衣衫褴褛,满面污泥,头脸上满是瘀青,一眼肿着,手臂被抓出紫黑色的血痕,朝屋后躲,却不留神撞翻了丫鬟手中的木盘,又惹得能家婆一声尖叫。
紧接着,小孩一个铂不要命般地将悍妇掀翻在地上,照着她脸就是一拳下去。
小孩张嘴就咬,管家婆凄厉叫道:“杀人啦——”
这声尖叫引来了马夫,那壮汉气势汹汹,手里提着草料叉冲过来。那小孩后脑勺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棍,登时双眼发黑,昏死过去,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顿痛打,将他打得痛醒过来,直打得他肩上鲜血淋漓,方提着他后领,扔进柴房里,将门一关,锁上。
“卖馄饨喽——”
巷内老人声音传来,每到迟暮之时,老王便挑着担,穿行于大街小巷。
“段岭!”院外小孩的声音喊道。
“段岭!”
这叫声唤醒了那孩子,段岭肩上被草料叉挂了道伤口,手掌上又被铆钉打了个血窟窿,一瘸一拐地爬起来。
“你没事吧?”外头小孩喊道。
段岭喘着气,五官扭曲成一团,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嗳”了一声,就重重坐下去,小孩得到回应,匆匆走了。
他慢慢滑落,躺下,蜷缩在湿冷阴暗的柴房里,透过天窗望向灰蒙蒙的苍穹,雪粉细细碎碎,飘散下来,在那漫天云雾与飞雪之中,天顶中央仿佛有锈一闪。
天光渐暗,冷寂无声,汝南城中,千家万户点起温暖的黄灯,房顶覆盖着一层柔和的雪被。唯独段岭仍在柴房中哆嗦,他饿得神志不清,眼前都是混乱纷杂的画面。
时而适去母亲的双手,时而是段家夫人的锦绣袍子,时而受事狰狞的脸。
“卖——馄饨喽——”
我没有偷东西,段岭心想,他把手里的两个铜钱又捏紧了一点,眼前一片昏黑。
我会死吗?段岭的意识趋于模糊,死亡对他来说,总是那么遥远。三天前,他在青桥下见到一个冻死的乞丐,四周围了一圈人,最后用板车将尸体拉到城外,在乱葬岗上埋了。
那天他还凑着热闹,与几个小孩儿跟到了城外,看见他们用草席裹着,把乞丐的尸体埋在一个坑里,坑的旁边还有一个小点的坑,现在想起来,说不定在自己死后,会被埋在素不相识的乞丐身旁……
夜渐深,段岭的全身几乎要冻僵了,他呼出的最后一口气成为白雾,氤氲而升,雪花在这气息里穿梭飘移。他幻想着什么时候雪能停,眼前出现一轮太阳,就像无数个夏日清晨时,日光初现。
那太阳幻化成一盏灯,随着柴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灯光照在他的脸上。
“出来!”马夫粗声粗气地说。
“他就是段岭?”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旁说。
段岭侧躺在地上,微微抽搐,面朝门外,全身冻得僵了,他艰难地坐起,男人走进来,跪在他的身前,仔细端详他的容貌。
“生病了?”那男人说。
段岭意识一片模糊,眼前尽是虚影与幻觉。
男人一手捏着药丸,喂进段岭的嘴里,继而将他抱进了自己怀中。
他在模糊的意识之中,闻到了那男人身上的气味,随着他的脚步轻微颠簸,那条道路渐渐地暖和起来。
段岭的旧袄破了个洞,袄里缝着的芦花沾了那男人满身。
孤嫉夜,灯火明灭。
他抱着段岭,穿过半是阴影、半是灯光的长廊,背后一路扬起飘飞的芦花。
走廊两侧,温暖的房中传来女孩放肆的笑声,和大雪的沙沙声,咿咿呀呀唱戏的声音,混在一起,而天地,渐渐地暖了起来,也有了光。
从寒冬走到暖春,从黑夜到白昼。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
段岭逐渐恢复了神智,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厅内灯火辉煌,段夫人慵懒地靠在榻前,手里拿着一件山水绣缎料出神。
“夫人。”那男人的声音说。
段夫人的话里带着笑意,说:“你认得这小子?”
“不认得。”男人始终抱着段岭。
段岭感觉到先前的药在喉咙里化开,腹中渐渐地有了暖意,力气仿佛又回来了,他靠在男人胸前,面朝段夫人,却不敢抬眼,视线里只有铺罗床那花团锦簇的一小块。
“出生纸在这儿。”段夫人又说。
管家取来出生脂随手交给那男人。
段岭身材矮小,面黄肌瘦,依偎在那男人胸膛前,有点害怕地挣了一挣,男人便顺势放他下地,段岭靠着他站住脚了,看见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袍子,武靴湿了一块,腰上系着一枚玉腰坠。
那男人又说:“夫人开个价吧。”
“本来呢,我段家是断然不会收下这孩子的。”段夫人笑吟吟道,“当年他娘怀着他回家,冰天雪地的,也找不到个去处,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这一住下来,可就没完没了的。”
男人一声不吭,注视段夫人的双眼,只等她说。
“这么说罢。”段夫人悠悠叹了口气,又道,“好歹也是他娘当年交到我手里的,这封信还在,喏,大人,您瞅瞅?”
管家又递了张纸过来,那男人看也不看,收了起来。
“可如今我连您的名号都不知道。”段夫人又说,“这么稀里糊涂地交给您,来日九泉之下,可怎么朝段小婉交代呢?您说是吧?”
男人仍不吭声。
段夫人一展袍袖,风情万种地说:“本来段小婉这事儿就扯不清楚,想着人既然没了,过往也就一笔勾销了,今天您把这小子给领走了,万一来日再有人上门,说是他爹派来的,我又怎么说?您说是罢?”
男人还是不吭声。
段夫人朝他笑,又将目光转到段岭脸上,朝他招手,段岭下意识地退了半铂躲到那男人身后去,紧紧攥着他的袍角。
“嗳。”段夫人说,“大人,您总得给我个说法吧。”
“没有说法。”男人终于开口道,“只有钱,开个价。”
段夫人:“……”
男人再次陷入了沉默,段夫人看这光景,明白这人显然是只打算付笔银连结清这笔养育债,不说自己的身份,也不管后续如何,一切全扔给段家。
好一会儿后,段夫人查探那男人脸色,见他已伸手入怀,掏出数张花花绿绿的银票。
“四百两。”段夫人终于开了一口价。
男人手指挟着一张银票,递给段夫人。
段岭的呼吸窒住了,他不知这男人想做什么,他听丫鬟们说过,冬天夜里,总有人下山来买小孩,再送到山上去,供奉给妖怪吃掉,他本能地产生了恐惧。
“我不走!”段岭说,“别!别!”
段岭转身就跑,刚跑出一铂就被丫鬟揪着耳朵,在撕裂般的疼痛中被倒拖回来。
“放开他。”那男人沉声道,紧接着一手按在段岭的肩上。
那一按力逾千钧,段岭登时就无法动。
管家接过银票,递给段夫人,段夫人眉头微蹙,男人说:“不必找了,走。”
段岭:“我不走!我不走——!”
段夫人笑吟吟道:“这黑灯瞎火的,走哪儿去?不如留下住一夜?”
段岭声嘶力竭地惨叫,那男人反而低头看他。
“你怎么了?”男人眉头深锁,问道。
“我不去喂妖怪,别卖了我!别——”段岭一头朝桌子底下钻,男人手却更快,一把揪住了他,紧接着扣起修长手指,在段岭腰间一,段岭便直挺挺地摔倒在地。
他抱起段岭,在段夫人怀疑的目光中,将他抱出了门。
“不必害怕。”男人把段岭挟在胳膊里,低沉的声音答道,“我不会将你送去喂妖怪。”
一出府,冷风如刀,卷着小雪扑面而来,段岭喉咙里似乎被一股逆行的气堵着,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叫郎俊侠。”男人的声音道,“记住了,郎俊侠。”
“卖馄饨——喽。”老者的声音悠然道。
段岭腹中打鼓,朝馄饨摊上望去,那名唤郎俊侠的男人停下脚铂沉吟片刻,而后把他放下,摸出几个铜钱,扔进馄饨摊前的竹筒里,发出“当啷啷”的声响。
段岭镇定些许,心想他是谁?为什么把自己带出来?
馄饨摊前一盏黄灯,穿透纷纷扬扬的小雪,郎俊侠在段岭背上推按几下,解了封穴,段岭又要叫,郎俊侠却“嘘”了一声,老头儿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端到他的面前。
“你吃。”郎俊侠说。
段岭什么都顾不得了,接过碗,也不怕烫着了喉咙,立时就吃了起来。一碗鲜肉馄饨个大馅足,上头撒了芝麻与花生碎,一小块油脂化开在汤里,清香扑鼻,碗下垫着烫熟的雪里红。
段岭埋头狼吞虎咽,饥饿感已战胜了他的恐惧,正吃得满嘴汤水时,一袭狐裘又披了上来,裹在自己身上。
他把汤碗喝了个底朝天,放下筷子,吁气,这才转头看见了郎俊侠。
这男人肤色是麦色,犹如画中人一般,鼻梁很高,两眼深邃,瞳孔里倒映着巷内的灯光,与那世间的漫天飞雪。
一身衣裳衬得他身材笔挺,黑色的外袍上绣着几只张牙舞爪的狰狞怪物,手指很长很漂亮。腰间还挂着一把戏台上才能见着的宝,明晃晃的。
有时京城来客衣锦还乡,骑着高头大马当街过,段岭缩在人群里看热闹,便看到那些绫罗绸缎,春风得意的公子哥儿们。
可是他们统统都没有这人好看,这人好看在哪儿,段岭也说不出来。
他怕得不得了,生恐这名叫郎俊侠的男人是妖怪变的,下一刻便要露出獠牙,吞了自己填肚子,郎俊侠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吃饱了?”郎俊侠问,“还想吃什么?”
段岭不敢答话,心里盘算着怎么逃离他的身边。
“吃饱了就走吧。”郎俊侠又说,伸出手要牵段岭,段岭只朝后缩,往卖馄饨的老王投去求救的目光,郎俊侠却一翻手,将段岭的手握住,段岭不敢挣,乖乖跟着他走了。
“回禀夫人。”一名家丁前来回报,说,“那人带着逃生子在巷子里吃馄饨。”
段夫人拢桌子,不安地眨了眨眼,唤来管家,说:“你叫个人,跟着他,看他要将逃生子送哪儿去。”
汝南城中万家灯火,段岭一张脸冻得通红,被郎俊侠带着,在湿漉漉的雪地上赤着脚走,到得城中点翠楼后,郎俊侠终于注意到段岭没有鞋子,只得将他抱起来,朝内里打了个唿哨,紧接着,一匹马缓缓走出来。
“在这儿等我,我去办点事。”郎俊侠以裘袄裹着段岭,扶他上马去。
段岭低头看他,郎俊侠五官英俊,眉眼间锋芒毕露,犹如玉璧刻出的一般,头发上还沾着点芦花。郎俊侠示意他稍安,转身投入了夜色之中,犹如一只展翅的雄鹰。
段岭胡思乱想,这是什么人?现在就跑?马背太高了,他不敢跳下去,怕摔断腿,更怕被马踢上一脚。他反复盘算,不知该将命运交给这个陌生人,还是交给自己。关键是,能逃到哪去?就在他把心一横,横竖是死是活,交由天定之时,一个身影再次闪现在巷口处。接着,郎俊侠踏上马镫,翻身上马。
“驾!”
高头大马踏着青石板路,发出一连串马蹄声响,驰出小巷,在空无一人的黑夜里,离开了汝南城。
段岭坐在郎俊侠身前,抽了抽鼻子,闻到自己衣服潮湿的气味,出乎意料的,郎俊侠的衣服却十分干燥,仿佛刚在火堆前烘过,有股好闻的烧饼气味,握着马缰的手的袖口处更烧焦了一小片。
段岭注意到那一处先前未曾焦黑,方才他做什么去了?
段岭想起一个故事——传说在城外的黑山谷里,有前朝起争端被杀的江湖客,埋在山里烂了上百年,等着小孩儿进去就找替身。他们先变成人,个个俊美无双,武功高强,找到小孩儿后,便带到坟里去,露出烂脸,吸小孩儿的精气。
被当成替身的小孩,从此就躺在坟里,这尸妖却换得一身皮,大摇大摆地来人间过好日子。
段岭不住哆嗦,几次想下马逃跑,马却太高,跳下去恐怕会摔断了腿。
他是尸妖不?段岭胡思乱想,万一尸妖要吸他精气怎么办?不如带他去找别的人?不不……万万不能害人。
有人等在城门下,给郎俊侠开了城门,骏马一路向南,在大雪纷扬中沿着官道飞驰,不是去乱葬岗,也不是进黑山谷,段岭稍稍放下了心,在那颠簸中不住犯困,在郎俊侠身上干爽的气味中渐渐入睡。
睡梦中,两道绵延的山谷就像皮影戏上的画儿,在幕布上一掠而过。
鹅毛大雪如被,山峦青峰如墨,白宣上一笔洒就,马儿就在这山水墨境里绝尘而去。
“来两碗腊八粥。”
郎俊侠话声落,周遭温暖灯光亮起,段岭困得眼睛也睁不开,迷迷糊糊转了个身,却被郎俊侠拍醒。
驿站客房内,小二端来两碗腊八粥,郎俊侠递给段岭,段岭又是狼吞虎咽地喝了,眼珠子转来转去,偷看郎俊侠。
“还饿吗?”郎俊侠问。
段岭不信任地看着他,郎俊侠朝床上坐,段岭却缩到床里去,一脸紧张。
郎俊侠从未照顾过小孩,表情略带不解,身上又未带有哄小孩的糖,想了一想,解下腰畔玉璜,说:“这个给你。”
玉璜晶莹剔透,犹如切下的板糖,段岭却不敢接,目光又从玉璜上移到郎俊侠的脸上。
“想要你就拿着。”郎俊答道。
他的话是温暖的,声音却不带任何感情,手指拈着玉,朝段岭一递。
段岭惴惴不安地接了,翻来覆去地看,目光又移到郎俊侠脸上。
“你是谁?”段岭忽然想起一个人,问,“你……你是我爹吗?”
郎俊侠没有答话,段岭听说过无数关于他爹的传言,有人说他爹是山里的怪物,有人说他爹是个乞丐,有人说他爹总有一天回来接他,他是大富大贵的命。
然而郎俊侠答道:“不,让你失望了,我不是。”
段岭也觉得不是,倒不如何失望,郎俊侠似乎在思考,回过神时让他躺下,给他盖了被子,说:“睡罢。”
风雪在段岭的耳畔形成呜呜的回声,汝南城已在四十里外,段岭全身是伤,刚一入睡,梦里便突如其来地挨了一顿打,紧接着他开始做噩梦了。
他时而全身抽搐,时而出声惊叫,颤抖不休。
郎俊侠起初打了个地铺,后半夜见段岭噩梦不止,便睡到他身边,每当他伸出手时,便以温暖大手让他紧紧握着,如是反复几次,段岭方平静下来。
翌日,郎俊侠叫来热水,给段岭洗澡,擦拭全身。段岭一身瘦骨嶙峋,手臂上、腿上俱是疤,旧伤未愈,伤口上又有新伤,泡在热水里一阵刺痛。然而这刺痛算不得什么,段岭只是专注地玩着手里玉璜。
段岭:“你是我爹派来的吗?”
“嘘。”郎俊侠将食指竖在唇前,说,“不要问,什么也不要问,以后会慢慢告诉你。”
“有人问你,你便回答自己姓段,你爹叫段晟。”郎俊侠说,“你我是上梓段家人,你爹在上京、西川两地行商,将你托在叔父家,如今你岁数见长,你爹派我来接你,带你到上京求学,懂么?”
郎俊侠给段岭上了伤药,穿上单衣,再裹上一袭稍大的貂裘,让他坐好,注视他的双眼。
段岭半须疑,与郎俊侠对视,片刻后终于还是点了头。
“自己说一次。”
“我爹叫段晟。”
骏马驰向河岸畔,郎俊侠翻身下马,于封冻的渡口牵着马,载着段岭渡过了河。
“我是上梓段家人……”段岭重复道。
“到上京来求学……”段岭昏昏欲睡,在马上摇摇晃晃。
千里之外,玉璧关下,李渐鸿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前行。
他遍体鳞伤,踉踉跄跄,浑身多处骨折,唯一陪伴着他的,便唯有背负之,以及脖上系着的。
穿着一个吊坠,那吊坠晶莹剔透,乃是一枚洁白无瑕的玉璜。
一阵风卷来,将玉璜上的积雪卷去,现出黑暗里温润的荧光。
遥远的天地尽头,另一枚玉璜上,仿佛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召滑那是苍鹰越不过的鲜卑涩鱼儿游不到的冬泉河,纳力量,就在河流的彼岸。是牵绊,亦是宿命。
那力量仿佛根植在他的灵魂之中,流淌在他的血脉里,支撑着他艰难前行。
中册
第一章 还朝迁都
1
七月初七,上梓之盟签订的十三年后,陈、西凉再起战事。
七夕夜一宅如同闪电划过夜空,不到一天便即结束。
开战的信报甚至尚未送至辽、、陈朝中,党项军队便被召回,无功而返。
七月初七,潼关之宅秦岭内与入城的西凉军共计殁一万七千人,俘一万三。
翌日,西凉赫连达急报,召回伪装成马贼的正规军与骑兵队,收拢残兵,退后三十里。
当夜,边令白病重不治,就此身亡。
翌日凌晨,新任钦差赶至潼关,重整军队,接收边令白军权。
“出发以前,牧相便告诉过我,你思路清晰,做事极有条理,方方面面,都能考量到。如今一见,果然如此,不由得叹一声后生可畏。”
郑隶已年届花甲,留着雪白的胡子,段岭的祖父还在世时,这老头子曾率领南陈军转战长城以外,请他出山坐镇潼关,乃是最好的选择。
段岭汗颜道:“不敢当,幸好有费先生与武独在。”
段岭站在郑隶面前,确实不得不谦卑,这次潼关局面虽是自己一手促成,却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漏洞百出,更两次险些丢了,若没有武独,自己根本什么也办不成。
郑隶留着王、谢二人不动,简单地重整了一次军队编制。段岭看出郑隶准备在不久后启用谢昊,便知不必再提醒他哪个可用。潼关的任务虽已结束,段岭却还有一堆烂摊子,得好好去收拾,当即与郑隶辞行,回西川去。
“我见过你,七年前,在上京的药堂。”
武独终于想起来了。
七夕那夜,段岭终于告诉他:“对,是我,你还用金乌吓了我一跳。”
“可你……”武独实在想不明白,过往之事,重重叠叠一刹那涌上心头。
秋季暴雨过后,潼关一片水洗般的晴空,马车再度启程南下,依旧是那哑巴车夫,车里坐着武独与段岭二人。
出秦岭后,进巴山时,段岭让车夫在路边停了车,两道全是枫树,段岭便扶着武独下来,在枫林里休息片刻,去打了水来给他换药。
背后是火焰一般的枫叶,武独在那一战里手掌受伤,还扭伤了脚踝,下车进山来,坐在一块大石上,光着右脚,踩在马扎上。段岭调好药膏,给他换药,先是给脚踝消肿,再解开左手上的绷带,止血生肌。
“手上的伤一个月差不多就能好了,不化脓就没事。”段岭朝武独说,“脚踝反而得过些时候,伤筋动骨一百天,这几天当心一点。“
武独目不转睛地注视段岭,答道:“没关系。”
“你轻功这么好。”段岭说,“千万不能留什么病根。”
武独说:“先前你想告诉我什么?磨磨蹭蹭的,这里四下无人,总算可以说了吧。”
段岭朝他笑了笑,说:“先前在洞里那天,你说过也有话想告诉我,是什么?”
先前那夜,两人来不及多谈,便被党项撤军所打断,紧接着又是层出不穷的事,武独这两日里,想破了头也想不到为什么段岭会在七年前,那场风雪夜里出现在上京的一个药堂。
但段岭也说过,他父亲是个药商,那么兴许就是药堂的掌柜?
“我先问,究竟为什么会在那时见到你?”武独皱眉说,“你不是浔北人吗?”
“缘分啊。”段岭答道,“我们相遇的缘分,早在那时就埋下了。”他边说边小心地给武独的手上着药。
武独不自然地瞥向漫山遍野的枫树,红叶四处飘落:“缘分吗?我……我这一生,在师门立过誓,是不能娶妻、成家的,甚至不应立业。”
“为什么?”段岭问。
“刺客皆是如此。”武独答道,“你有了家人、爱人,便有了弱点,你杀了仇家,对方的后代要来寻仇,就会杀你妻儿,放火烧你的房子。一个以杀人为业的人,能有什么前途?”
“可你师父与师娘呢?”段岭又问,“他们不也成亲了?”
“他们并未成亲,没有名份。”武独答道,“但在我心里,她始终是师娘,后来上梓城破,师父力战身亡,师娘也随之殉情,你身上这件白虎明光铠自那以后下落不明,而山河法,也落到了前来营救的赵奎手中。”
段岭问:“所以你为了找它,才到赵奎身边,对吗?”
武独点了点头,说:“赵奎知道我一旦找到它就会离开,所以惭它藏了起来。”
段岭问:“找到以后,你要做什么呢?光复师门吗?”
武独答道:“师门已颓落了,当初的传承,也早已离心,镇山河更不知下落,但白虎堂还有一个职责,便是在这乱世之中,保护帝君。”武独说,“可是帝君他用不着我来保护。太子虽有意招揽我,我却知道,他要的是一个听话的刺客,而不是白虎堂的传人,归根到底,仍是不需要我。”
段岭心想我需要啊,我需要。
武独说:“赵奎也好,牧相也罢,还有太子,除了先帝以外,大家要的,都只是杀人的刀,不过也怪不得谁,乱世之中,本来就是杀来杀去。”
段岭欲言又止,武独却以为他想安慰自己,反而一手在他肩上拍了拍,说:“山儿,你呢?有什么打算?我知道你想出人头地,你今年也已十六岁了,终日跟在我身边,不免耽误了你。”
“什……什么?”段岭突然觉得好笑,又觉心中温暖。
“像你说的,七年前,我本是去上京执行一桩任务,与你在那时便相识,是缘分。”武独又说,“老天将你送到我身边,兴许是这缘分仍在。”
段岭听到这话时,心中亦不免百感交集,是缘分吗?也许从他出生开始,一切便已经注定,注定了他是南陈的太子,是李渐鸿的儿子,会在某一天被带往上京,又注定了在那一天,见到武独。
“我不成家。”武独说,“可你不一样,总不能就这么跟着我过一辈子,回去好好想想,刚满十六岁,来日你大有可为……”
“我自然是跟着你一辈子的。”段岭给武独缠好手上的绷带,包扎好,说,“我也不想成家,立业倒是可以的。”
“你……”武独仿佛早已料到段岭会这么说,又道,“跟着我,没名没分的,这算什么?一辈子当我的小厮?你的功名呢?你不是想往上爬的么?”
“像你师父师娘一样啊。”段岭说。
武独的整张脸蓦然就红了,段岭也觉那句话说得有点不伦不类。
一片枫叶飘落,静谧地落在树叶堆上,发出沙的一声响。
武独看着段岭,说:“那……你要么就……索性……”
“索性什么?”段岭茫然道。
武独想想,摆手道:“罢了罢了,随便说说。”
段岭一头雾水,武独又说:“算你运气好,不是跟了郑彦,那便……先这么定了吧。”
“郑彦?”段岭问,“和郑彦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武独摆摆手道,“回去吧。”
“等等。”段岭说,“我还有话想对你说。”
段岭拉着武独的手,想了一会儿,突然明白了武独先前说的话,以前他们不曾聊过这个问题,虽然在牧旷达等人眼中,莫名其妙出现的这少年是武独朋友的儿子,但两人各自内心里却很清楚。武独也知道,段岭只是暂且在他的保护下栖身,也许会离开,才有了这么一席话。
听到段岭这么说,武独很高兴,待他的好,也有了回报。
“我爹走了,这是我一生之中最难过的事。”段岭答道,并坐上那块石头,牵着武独的手,武独却顺势分开手指,与段岭十指相扣,握着他的手不放,表情有些不大自然,朝段岭说:“我会好好待你的。”
“记得咱们刚见面的那天吗?”段岭又说。
武独笑了起来,说:“你爹是荣昌堂的大夫?我记得你拿着根人参,是给孕妇吊命用的。”
“是给乌洛侯穆吃的。”段岭说,“他被你捅了一,差点死了。”
武独的笑容瞬间敛去,不敢相信地看着段岭。
段岭答道:“‘祝’,是我这辈子杀的第一个人,那时候乌洛侯穆接了我爹的命令,到上梓去找我,接到我以后,将我藏在上京城中。你带着陈国影队,日夜奔袭,找我的下落。当夜祝死后,第二天,你还去学堂里找我,认错了人,抓走了蔡闫。”
“后来我在上京长大了,两年前的春天,爹回到我身边。”段岭说,“教会了你觉得我不该会的事,譬如说带兵打仗、轻功纵跃……他训练我射,还教会了我山河法。”
段岭松开武独的手,起身,说:“你看。”
段岭凝神,回忆起山河掌,唰然一铂掠起漫天飞扬的枫叶。武独仍处于极度的震撼之中,段岭则在如血枫花中穿梭,纵横来去,收掌,侧身平按。从头到尾,打过一套掌法。
“错了一些地方。”段岭有点不安地说,“但是大体是对的。”
武独半晌说不出话来,段岭又到武独身边坐下,摇摇他,说:“哎,武独,你在听么?”
“然……然后呢?”武独颤声道,一时间脑海中全是空白。
段岭拉起武独的手,依旧与他十指扣着,说:“然后上京城破,我没有等到爹,和蔡闫逃了出来。”
武独这时候才充满了震撼,怔怔看着段岭,段岭出神地说:“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总之当我回到西川时,就变成这样了,我不知道谁冒充了我,什么都没了,郎俊侠……乌洛侯穆给我下了毒,把我扔下江去,可能我顺水漂了下去,又被你救了起来。”
“对不起,武独。”段岭说,“先前许多事,是我骗了你,我什么也不敢说,我怕你是牧相的人……”
武独一个踉跄,从岩石上滑到地上。
段岭莫名其妙。
“你是……果然……我就觉得不妥……”武独颤声道,“你才是真正的殿下……你……你……”
武独身上还带着伤,直挺挺地跪在段岭面前。
“快起来!”段岭忙道。
“殿下。”武独喘息着说,“是我无能,没有保护好先帝……”
段岭忙也跪下去,对着武独说:“你快起来!”
“你快起来……”武独要让段岭起身。
“你快起来!”段岭急道。
两人怔怔对视片刻,武独突然紧紧抱住了段岭,激动得难以言喻,先前想不通的一切事情,据此都有了解释。
“不怪你。”段岭说,“真的不怪你,你本无罪,若你觉得自己有罪,我替已逝的父皇恕你之过,从现在起,你不必再将这事放在心头。”
武独紧紧抱着段岭,那力度直让段岭觉得痛。
“起来,武独。”段岭让武独起身,彼此对视良久,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却不知如何开口。
“你不该告诉我。”武独皱眉,朝段岭说。
“如果连你都不能说,”段岭答道,“这世上就再没有人能相信了。赫连昔年在上京读书时,与我曾是同窗,就连他也不知道我的身份。我没有办法再这么下去,有时候,我整个人……就像要被逼疯了。”
段岭看着武独,眉头深锁,很难过。
“我懂了。”武独说,“你……哎,我一定……算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你看着我。”
“什么?”段岭奇怪地看着武独。
武独说:“不,我是说,我们走一步看一铂我会证明给你看的,我绝不会出卖你。”
“我不担心。”段岭笑了起来,又靠上前去,抱着武独,倚在他的怀中,武独十分不自然地一动,满脸通红,手足无措。
“别动。”段岭低声道,“让我抱一会儿好吗?”
武独便这么坐着,让段岭抱住了自己。段岭的感觉十分奇怪,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平日里他也喜欢抱着武独睡觉,但都与这一次不一样,他终于把梗在心里的一切说了出来,找到了可以一起分担的人。
武独呆呆地坐着,下意识地抬起手,又搂住了段岭的肩膀。
从前抱着时,段岭总是觉得一颗心悬在了半空,只有这一次,也许从今以后,他的心都能落到了实处,就像找到了能落脚的地方。
武独低头看段岭,段岭闭着眼睛,睫毛上闪烁着夕阳的光。
武独还如同陷在梦里一般,夕阳照了下来,枫叶在他们身边翻飞,一切对他来说,仿佛都不一样了。
武独问:“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李若。”段岭抬头,答道,“东极扶桑,西极若木,但以后只要是没人的时候,你就叫我段岭吧,我不想忘了这个名字。”
段岭心中忐忑,观察武独的表情,武独已完全蒙了,段岭起初以为他接受了这个事实,然而又说了几句话,他发现武独的思绪已经乱了,先前的话只是纯凭本能。
“你……你发誓,你没有哄我玩。”武独说,“王涩你……”
“我哄你玩干吗!”段岭哭笑不得道,“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么?冒充太子有什么好处?找死啊我。”
武独一想也是,可他一会儿想到朝夕相处的人居然换了个身份,一会儿又想到自己欠李家的罪终于还了,坐在朝堂上的那个居然是假货!实在是五味杂陈,欲语还休,百般滋味,齐上心头……
“可是不管我是不是太子,”段岭认真地说,“我还是我。”
武独还在发蒙,段岭不禁觉得好笑起来,又推推他,说:“哎,武独。”
武独每次陷入失神时,便会被段岭拉回现实,转头看他,满眼迷茫。
“我们走吧。”段岭说,“太阳快下山了。”
段岭要让武独搭着自己的肩膀起来,武独忙道:“臣……臣自己能走。”
“别闹。”段岭哭笑不得,强行将武独的手臂架在肩上,让他靠着自己,慢慢地走下山去。
残阳夕照,枫林如一片光海,段岭知道武独的世界被颠覆了,须得让他好好想想,不能再追问他别的,否则武独越来越混乱,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上车前,段岭又拍了拍万里奔霄,亲昵地蹭了蹭它的头,奔霄打了个响鼻,凑上前,注视段岭。
武独愕然看着奔霄,终于,一切都有了解释。
“它认得我。”段岭低声朝武独说,“你看。”
段岭走出几铂学着父亲朝奔霄吹了声口哨,奔霄便朝他过来了,段岭再跑开几铂奔霄又跟着过去,哪有半点性情暴戾的影子?段岭扒着奔霄的鞍,翻身上去,稳稳当当地骑着。
“走吧。”段岭说,“再不快点,就要在路上过夜了。”